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,自從王夫人嫁進(jìn)榮國府后,她便看著賈敏從待字閨中到定親、出閣,素知賈敏的脾性,哪敢欺瞞,躊躇半日,方滿臉堆笑,道:“倒有一件事,太太想勞煩姑太太,只是不大好開口,怕姑太太覺得太唐突了些?!?
賈敏道:“太太?哪個太太?我有兩個嫂子呢,都是太太?!?
周瑞家的自悔失,忙道:“是我們太太,我們太太的妹子,就是薛家現(xiàn)今的當(dāng)家太太,他們家在金陵的生意大得很,偏這幾年姨老爺病得厲害,旁人便有些相欺,因此太太打發(fā)我來,求姑太太瞧在一家人的面上,平時略作照應(yīng)些?!?
周瑞家的到底不敢將王夫人意欲托賈敏替元春籌謀的事兒說出來。
賈敏眉頭一挑,嘴角沁出一絲冷笑,她可沒忘記,自己雖不知夢中所見,卻對賈家并薛家的厭惡記得清清楚楚。原本她并不在意薛家如何,在金陵做官時,薛家也曾送過厚禮過來,他們家是官宦,薛家乃是皇商,自然只有奉承他們家的道理,她沒有放在心上,實不知自己這份厭惡是因何而來,但是她卻明白,定然是賈家和薛家都做了不好的事情。
賈敏慢慢地道:“金陵薛家?我們在揚(yáng)州,離金陵遠(yuǎn)著呢,鞭長莫及,如何照應(yīng)?”再說,便是照應(yīng),也該照應(yīng)自己貼身丫鬟嫁過去的金家,而非王夫人的妹婿家。薛家是王夫人的親戚,是賈政一房的親戚,可不是榮國府闔府的親戚,也不是林家的親戚。
周瑞家的只好陪笑道:“聽說揚(yáng)州的香粉生意極好,薛老爺想來揚(yáng)州做生意呢,偏生沒有認(rèn)識的人,只好煩勞姑太太家了。”
賈敏略一沉吟,便明其理。
薛家領(lǐng)戶部的錢糧,進(jìn)上的許多東西都出自他們家,先前又有甄家照應(yīng),從戶部領(lǐng)的差事就更多了,別人家哪里及得上薛家的權(quán)勢,那么些官宦護(hù)著。因此茶葉、脂粉、頭油、宮花、磚瓦、木石、瓷器、綾羅綢緞等等,幾乎都是薛家領(lǐng)下來的。若說胭脂香粉,自然是以揚(yáng)州第一,金家在揚(yáng)州的生意,真可謂日進(jìn)斗金。薛家和金家皆在金陵,生意上難免就敵對些,眼見金家雖非皇商,生意卻做得比他們大,如何不對揚(yáng)州這邊的脂粉生意眼紅。
賈敏心中暗暗冷笑,憑著一介皇商之身,百萬之富,能娶到王家的三姑娘,和王家結(jié)親,同賈家連襟,薛老爺也算是極有本事的人了,只可惜早年行商,舊疾纏身,好容易有個兒子,竟不思教養(yǎng),只說女兒強(qiáng)過兒子十倍,既有心教養(yǎng)女兒,怎么反倒沒有工夫調(diào)教獨子了?便是老母嬌妻溺愛非常,若是有心,哪里能管不得?何況如今其母已逝,薛王氏難道不聽做丈夫的話?可見還是溺愛太過,不忍嚴(yán)厲。這樣的人家,賈敏是斷然不肯與之親近的,薛蟠年僅七歲,名聲在外,誰知道他倚仗權(quán)勢,將來會做出何等事情來。
因此,賈敏淡淡地道:“你們太太竟是抬舉我了,我一個內(nèi)宅婦人,唯知料理家務(wù),教養(yǎng)兒女,哪里懂得什么生意?雖說揚(yáng)州不是金陵,到底隸屬金陵省內(nèi),誰不知道金陵省內(nèi)的護(hù)官符上,頭四個便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,其后方是別人,因此哪敢如何得罪你們,欺負(fù)他們家去?做生意本著童叟無欺,想來定能財源廣進(jìn),并不必我照應(yīng)什么?!?
周瑞家的卻知道賈敏是搪塞自己,王夫人常和薛姨媽通信,哪里不知道金陵的金家,即金鳳金凰兩兄弟便是得了林家的照應(yīng),才有如今的家業(yè),竟比薛家還強(qiáng)些,聽說,金家每年孝敬林家的東西便是上千兩的銀子都打不住。
周瑞家的心里暗暗羨慕,到底有實權(quán)的風(fēng)光,她還沒進(jìn)揚(yáng)州城呢,就聽說林家何等富貴,何等威勢了,揚(yáng)州一帶官宦趨之若鶩,大小鹽商拍馬溜須,但凡是得了什么好稀奇罕見吃食玩意兒,都送往林家,生怕林如海一時惱了他們,然后一道折子送到宣康帝跟前。
想到這里,周瑞家的陪笑道:“姑太太家何等權(quán)勢,便是一句話,也比姨太太家費盡心思強(qiáng)得多?!?
賈敏擺了擺手,道:“休提此事,我們老爺做官至今,我從不肯仗著老爺?shù)臋?quán)勢去欺負(fù)別人去,各憑本事罷。你回去,也跟你們太太這樣說?!闭f著,端起了茶碗。
周瑞家的見狀,只得告退。走出賈敏的正房,周瑞家的回頭看了一眼,嘆了一口氣,難怪人人都想為官做宰,那樣的排場,那樣的氣派,那樣的語,全然不必在乎別人如何想,只憑著自己的心意行事,旁人誰也不敢反對。
賈敏沒答應(yīng)照應(yīng)薛家,周瑞家的并不擔(dān)心,正如賈敏說的,誰敢欺負(fù)他們家不成?只不過今兒說這話,想趁機(jī)和賈敏修好罷了,偏生賈敏竟是油鹽不進(jìn)的主兒。
周瑞家的又在林家住了兩日,打聽了許多細(xì)事,她先向林家的下人打聽,但是林家下人的嘴十分嚴(yán)實,只得走出林家,行于市井之中,假作買些土儀禮物,向人詢問??汕捎龅搅怂呐隼渥优d,相見之后,分外喜悅,冷子興對林家之事所知甚多,都告訴了岳母。
周瑞家的聞得黛玉重病數(shù)日,正是自己抵達(dá)的那日方清醒,不由得跌足長嘆,道:“我說姑太太怎么不冷不熱的,原來竟是因擔(dān)心林姑娘,故不如從前?!?
冷子興不以為意,問道:“岳母是打算回京呢?還是停留些時日?”
周瑞家的道:“哪里能回京?先去金陵走一趟?!?
冷子興想起金陵薛家,不禁笑問道:“岳母可是打算往薛家去?小婿記得薛家太太便是太太的妹子,近來薛老爺臥病在床,生意大不如從前了呢?!?
周瑞家的點了點頭,嘆道:“可不是,原想托姑太太照應(yīng),誰承想,姑太太竟未答應(yīng)。只好去金陵給姨太太請安,何況太太還有東西打發(fā)我送給姨太太,和姨太太家的哥兒姐兒呢。算來,姨太太家的姐兒也有六歲了?!?
冷子興道:“薛家近來也出了一件奇事,岳母可曾聽說?”
周瑞家的搖頭,千里迢迢的,誰在京城里單打聽金陵的事情?平常書信來往都不頻繁,何況這些。
冷子興正欲開口,忽有崔鹽商家的人來叫他,忙向周瑞家的告罪一聲,過去了。
周瑞家的并不在意,反倒看重女婿借助賈家之勢,同各家大小鹽商來往,古董生意做得越發(fā)比先前好了,女兒跟著她也享福。因此她久等冷子興從崔鹽商家未回,便交代冷子興留下的小廝幾句,徑自回林家了,向賈敏告辭,說去金陵一趟。
賈敏才送走連夫人母子,聞,把送給賈家的禮物令她捎帶回去,便不再多。
賈家回禮送信的人不獨周瑞家的一人,另外還有幾個三等仆婦和家奴,在林家?guī)兹?,賈敏早命心腹以請他們吃酒為由,打聽娘家事,他們吃了酒,無有不說的。賈敏反倒暗暗惱了起來,這樣的家人如何重用?若是自己家的下人這般經(jīng)不起打探,早都打發(fā)出去了。因此賈敏愈加對娘家失望,兼之夢中所傷仍覺心痛,便對娘家不如以往傷心了,雖然仍舊惦記著老母親,也寫了書信慰問,但是對兄長們卻是另一副形容。
林如海對此毫不在意,他知道賈家如何對待女兒的,平素雖未在賈敏跟前說賈家的不是,但賈敏對賈家敬而遠(yuǎn)之,他卻是極為贊同。那樣人家,寧可遠(yuǎn)些,也不能太近了,免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算計了去。賈母這回書信中的話,賈敏后來到底給林如??戳?,見他們還惦記著黛玉,林如海焉能不怒。
周瑞家的走后,賈敏便對林如海道:“不知為何,總覺得此人十分可厭,總算走了。”
林如海不愿總在這件事上糾纏,岔開道:“再過一個月便入夏了,睿兒在姑蘇上學(xué),你多給他做幾件夏衣,打發(fā)人送去。這回玉兒重病,咱們打發(fā)人去姑蘇請問靈臺師父,可巧俞老夫人常去蟠香寺禮佛,竟知道了玉兒重病的消息,回來時捎帶了許多俞老夫人送的補(bǔ)品藥材。俞老夫人既知道了,俞公子難免也知道,想必瞞不過睿兒。”
賈敏笑道:“還用老爺說,我昨兒就打發(fā)人送東西過去了,還有給俞家的回禮,連夜叫人給恒哥兒也趕制了兩套衣裳,并告訴他們玉兒平安?!?
林睿從俞恒處得知妹妹昏迷不醒,雖有靈臺師父說平安,仍舊十分擔(dān)心,直到賈敏打發(fā)人送消息來,聞得黛玉清醒,他和俞老太太祖孫二人方把心放下來。
俞恒道:“那個癩頭僧是什么來歷?偏要化林妹妹去出家?”
林睿尋思半晌,細(xì)問來人,來人卻是鼓瑟,鼓瑟想了想,將能說的說了,不能說的卻只字不提,道:“說來也奇怪,只聽老爺太太說那和尚要化姑娘去出家,別的就不知道了,不過倒是聽太太有一回說,那和尚被老爺痛罵了一頓,便灰溜溜地走了?!敝劣诎]頭和尚縮地成寸的神通,早得林如海囑咐,半點未曾透露出去。
俞恒冷笑道:“若是我在,定然一頓棍棒將他打出去,哪里來的這些瘋話。林大人和林太太到底太心慈手軟了些。”好好的女孩兒,出家做什么?學(xué)妙玉那般不成?俞恒常跟俞老太太進(jìn)出蟠香寺,見了妙玉多次,對她的高傲自詡向來不喜,非僧非俗,偏又自視甚高,竟有點世人皆不在目中的意味,若不是蘇黎深得太子看重,俞恒壓根兒不想理會她。
俞老太太卻是最信神佛,呵斥道:“你懂什么?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,說不定真是個世外高人呢,不然怎么他一來一去,玉兒那孩子便清醒了?寧可對此敬重些,別口沒遮攔的,仔細(xì)惹了口舌之禍?!?
俞恒聽了,只得住口。他和林睿交好,對這位小妹妹十分憐愛,在這求學(xué)的一年里,也曾和林?;剡^揚(yáng)州,每次都給黛玉帶無數(shù)東西,黛玉又不小氣,有什么好吃的好頑的常常捧到他們跟前,笑嘻嘻地請他們一起吃頑。
俞恒忍不住對林睿道:“我聽說妹妹不喜折花,咱們離得又遠(yuǎn),便是她喜歡咱們不好送,倒是我學(xué)了幾年丹青,工筆也精通,不如畫些咱們常見的花卉景色,送給妹妹?!?
林睿一聽,撫掌笑道:“我怎么沒想到呢?果然是迂腐透頂了。”
林睿對此也頗精通,年紀(jì)比俞恒略大些,功底更深厚,兩人一合計,便趁著閑暇之時逛遍蘇州各景,一一繪將下來,又畫了許多工筆花卉草蟲,打發(fā)人送到揚(yáng)州,好叫黛玉雖未來過姑蘇,卻能看遍姑蘇奇景。
林如海和賈敏看到這般心思,都稱贊不已,道二人心思細(xì)致,命人細(xì)細(xì)裱糊好了,方給黛玉看,果然十分歡喜,揀一幅芙蓉出水圖掛在壁上,每日欣賞。
連巡撫已經(jīng)高升了,留任京中,連夫人帶連城離開,去長安城與其團(tuán)聚,前來林家辭別時,連城看到了黛玉房里掛的工筆畫,眼睛一亮,鄭重其事地對黛玉道:“林妹妹,我媽畫的牡丹花兒極好,將來我也會,我以后畫許許多多的畫兒給你,不止畫牡丹,也畫春柳,我還要學(xué)畫仕女圖,再不掐花折柳讓你生氣,你也能從畫上賞花了?!?
黛玉抿嘴一笑,手指劃過腮邊,道:“拾人牙慧,羞也不羞!”
連城卻是胸懷豁達(dá),并不在意,理直氣壯地道:“只要能讓妹妹看到,跟別人學(xué)又如何?妹妹你放心,我定然比送你這畫的人畫得更好,到時候你只掛我的畫,別掛他的?!?
眾人聽了,都是一笑,但是提起離別,卻又傷感。
連夫人輕聲勸賈敏道:“咱們總能再見的,到那時,想來城兒也學(xué)了一筆好畫,或許,也能說得一口好話兒討玉兒的歡喜了。海內(nèi)存知己天涯若比鄰,就算你我天各一方,心里記著彼此的情分,也跟日日相見沒什么不同,”
賈敏只得忍痛作別,送她帶著連城登船進(jìn)京。
連夫人母子進(jìn)京以后,賈敏頗覺傷感,但是見到一雙兒女,忍不住展眉一笑。
卻說周瑞家的途中耽誤了好些日子,進(jìn)了四月方至金陵,去薛家請安,說起王夫人托賈敏之事,難免有些加油添醋。
薛姨媽素來和王夫人極好,聽了這話,眉頭一皺,只接了書信和東西,命她下去歇息。
薛老爺拄拐而來,問道:“怎么?說了什么?”
薛姨媽一面展開信,一面道:“老爺不歇息著,出來做什么?別勞累著了?!?
薛老爺坐在椅上,笑道:“哪里就弱到一病不起的地步了?日日人參肉桂地吃著,大夫都說比先前好了許多。倒是寶丫頭的藥,可配好了?我瞧著寶丫頭日日咳嗽得厲害,簡直將心都咳出來了,心里疼得慌?!?
提到女兒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,薛姨媽亦有些煩悶,雖有個和尚送了藥引子和藥方子,那藥引也是異香異氣的,聞著便覺得舒坦,但是藥方子著實古怪了些,一時竟配不得,只得道:“已經(jīng)叫人留心了,倒得了兩樣,其他的說不定再一年也就得了。”
薛老爺點了點頭,又問道:“寶丫頭的金鎖可打好了?”
薛姨媽已看完了王夫人的書信,也沒什么要緊,無非就是些家務(wù)瑣事,道:“打好了,不離不棄,芳齡永繼,這句話兒鏨在上頭,已經(jīng)給寶丫頭戴上了。真真和尚是有些來歷的也未可知,倒和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上的字是一對兒?!?
薛老爺一怔,登時想起,早就聽說通靈寶玉來歷十分奇異,上面有許多字跡,只是不知道小兒之口如何銜著美玉而誕,似乎確實和金鎖上的畫是一對。
薛姨媽想起王夫人屢次提出二寶之事,忍不住道:“說不定真是姻緣呢。那和尚說這金鎖遇到有玉的才能正配。姐姐家的寶玉有玉,咱們家的寶丫頭有金,又有和尚那樣的話,可不就是天賜良緣?老爺你看如何?姐姐的門第是極好的,寶玉又得老太君的寵愛,將來家業(yè)都是寶玉的,若是寶丫頭進(jìn)了門,姐姐必然不會苛待她,且也能幫襯著蟠兒?!?
薛老爺皺眉道:“若說門第根基富貴,自然是極好的,何況又有那和尚的話,只是他們家老太君既這樣寵愛寶玉,能答應(yīng)早早定下這門親事?”
薛姨媽道:“父母之命媒妁之,老太君到底隔了一層兒?!?
薛老爺尋思了半日,隨即狐疑道:“寶丫頭今年才六歲,寶玉也不過四歲,如何就提到親事上頭了?寶丫頭生得好,人又十分聰穎,說不定她的造化并非是這個呢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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