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二十七日,海因茨走的一個月后,奧古歸來的一個多月前,秦恬家的郵箱里忽然被塞進(jìn)了一封信。
之所以是塞,因為這信沒有郵戳,沒有寫地址,只是寫著她的姓名。
信很皺,還很臟,也很薄,但秦恬捧在手里,還沒來得及拆開,卻已經(jīng)感受到信中不一樣的重量。
她有不祥的預(yù)感。
“秦恬,我是莉娜?!?
僅第一句話,就讓秦恬有了想哭的沖動。
莉娜·羅德,她所暫住的猶太人家的獨女,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兒,一起經(jīng)歷水晶之夜,一起逃亡波蘭,在邊關(guān)失散,然后分分合合,她來到巴黎,她進(jìn)了波蘭猶太人區(qū)。
天差地別的生存待遇和差不多的年齡,秦恬之所以樂觀,全是因為她看到太多更悲慘的同齡人,甚至讓她有,茍且的幸福感。
想到最后一次見到她,那艱難而落魄的樣子,她一直不愿意去想莉娜現(xiàn)在如何,沒想到,她竟然還活著。
“我的親人已經(jīng)全部失散了,好友也一個一個離開,當(dāng)我拿著筆想著所有我認(rèn)識的人時,我悲哀而慶幸的發(fā)現(xiàn),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封信,卻只能寄給你,而慶幸的是,竟然還有一個你?!?
“我不想向你敘述我在這地獄中經(jīng)歷的日日夜夜,我也不知道我還能承受多久,我只知道,再不反抗,我會瘋掉。我不愿意每天看著自己認(rèn)識的不認(rèn)識的人被卡車運走一去不復(fù)返,我也不愿意相信我們這群已經(jīng)和豬狗一樣生活的人竟然還會被送走殺光,那些德國人每天吃著罐頭和奶油面包,而我們卻為一罐糊爛的雜食粥明爭暗斗……”
“這些年我轉(zhuǎn)移了三次住處,每一次都會走過滿地還未擦干凈的鮮血,每一次都會在墻角和床沿看到前住戶藏起的金銀細(xì)軟,我還在床下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餓得快半死的孩子……恬,我想念你送給我的藍(lán)莓餅和紅酒,想念你扔過來的土豆烤肉派和蘋果餡餅,我想念媽媽的果醬面包……我每天晚上都在想,然后白天吃進(jìn)那些狗都不吃的東西,我恨這里的一切,我卻怕離開這里,極端的害怕離開這里,我吃著東西的時候會感覺自己活著,然后我就擔(dān)心明天我的肚子里還能不能流淌著熱食,但是秦恬,我們又看到卡車和警犬了,剩下的人,包括我,也即將離開……”
“我會被送到哪?下一個猶太區(qū)?還是集中營?”
“我的棉衣在今年冬天正式破得沒法穿了,我想盡辦法得來的積蓄也已經(jīng)花光,我熟識一個月以上的人已經(jīng)陸續(xù)離開,恬,你是我唯一能夠思念活人了,給我一個擁抱好嗎?至少在夢里,再告訴我一次,你的爸爸擅長火辣的菜,吃一口,能夠從嘴里,熱到肚子里,然后熱很久很久……”
“秦恬,我要反抗?!?
“我無法忍受了,我知道我周圍的很多人都這么想,我們都行動起來了,現(xiàn)在我們有了槍,有了很多食物,我們把它們藏了起來,就等有一天,那一天,我們要讓那群惡魔看看,我們從來就不是他們能夠隨意欺壓的綿羊,即使死!我們也要戰(zhàn)斗而死!”
“但是恬,我怕死?!?
“可我沒有退路了?!?
“恬,如果你有一天到波蘭,到華沙,你能不能指著一片廢墟對你的朋友說,那是我的朋友莉娜·羅德為了反抗德國人戰(zhàn)斗而死的地方?你告訴他們,那是個怕死而膽小的姑娘,她甚至不敢殺雞和見血,但她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被德國人殺害了,她要報仇,一九四三年的某一天,她讓德國人在他們侵略的土地上流盡了鮮血!”
“……可是秦恬,如果我殺了人,我就沒法去天堂了,我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。”
“我想念爸爸媽媽,想念我的同學(xué)和朋友,他們一生與人無害,卻遭此大難,他們是無辜的好人,唯有天堂才是他們的歸宿,萬一我戰(zhàn)死了,見不到我的父母,你能不能到教堂,給我的爸爸和媽媽點一根蠟燭,告訴他們,我愛他們?!?
“我愛他們,也愛你,也愛那個愿意幫我?guī)诺暮萌耍绻?dāng)面把信交給你,請你幫我謝謝他?!?
“我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祈禱了,這一生最后一次禱告,你陪我一起,好嗎?那是我最愛的禱告詞,希望能把福祉也分你一份?!?
“愿我們永遠(yuǎn)不會太自滿,以致忽略了世上的不義;
愿我們永遠(yuǎn)不會因為在自己家中太舒服,以致忘了那些無家可歸的人;
愿我們永遠(yuǎn)不要以為自由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,以致忘了那些不自由的人;
愿我們永遠(yuǎn)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就接受權(quán)威,而不察看它是否合乎正義;
愿我們永遠(yuǎn)不要不忘用自己的聲音、時間、精力,讓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變得更好;
讓我們永遠(yuǎn)不要喪失憧憬;永遠(yuǎn)期待事情會更好;
而且--------我們永遠(yuǎn)應(yīng)努力讓它變的更好!”
秦恬雙眼完全模糊了,她在父母驚訝的眼神中,緩緩的跪在了窗前,拼命擦著眼睛,
哽咽地讀著那句禱告詞,一遍又一遍,一直到心上的酸痛抽干了力氣,她跪趴在了地上,痛哭失聲。
淚眼朦朧中,她看到信的末尾,還有一句話,匆匆忙忙,卻力透紙背。
“親愛的恬,請千萬,不要忘記我?!?
將那篇見到不止一次的禱告詞正式寫在貼身的筆記本上,隨時翻看后,秦恬忽然覺得,自己的心境似乎開闊了很多。
她有時會猜想,當(dāng)那個叫皮比諾的小男孩在她的床前禱告時,是不是同時也和莉娜一樣,在為她祈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