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拋棄
外面竟毫無預兆的下起雨來。
夜中雨急翻著泥香入室,許是這雨聲過于聒噪,惹得崔枕安一下子回過神來。
他目珠稍定,一眼不眨的望著眼前盛茶的瓷杯。
只要這一杯下肚,姜芙就會一命嗚呼,這是最為干凈利落的法子。
可事到臨頭,他竟猶豫了。
這種不進不退的感覺讓他很是厭惡。自小到大,無論下哪個決定做哪件事他都是干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,卻唯獨在此事上搖擺不定。
真的就讓姜芙就這樣死嗎?
衡量片刻,崔枕安終是一手推開軒窗將那杯茶澆在窗檐下。
溫茶入土,發(fā)出噗響兩聲便消失不見,重新將空杯放在桌上,方才那種不上不下的感覺至此才消。
窗外絲雨如線,隱隱聽到灶間那頭傳來說話聲。
似姜芙在安排小廝給崔枕安準備藥浴。
不多時,隨著兩名小廝像平常一樣將屏風后的木桶灌滿,房內(nèi)藥氣彌散,姜芙站在一側(cè),直到其余人都退出門去,她才將懷中抱的干凈衣袍放在一側(cè),而后來到崔枕安身旁去扶他的胳膊。
二人并肩朝前,這個角度,崔枕安看到姜芙的發(fā)跡上有星點水珠,在燭火的映照下還閃著光,他伸手撫去了她發(fā)髻上的水珠子,姜芙起先不解,而后才意識到他在做什么,隨而笑笑,“外頭忽然下雨了,有些悶熱,今日泡起藥浴來可能有些不適,你忍著些?!?
泡藥浴時不能見風,即便房中因雨氣而變得潮熱異常亦不能開窗通風。
“無妨?!贝拚戆矐?,由她扶著在屏風處站定,而后雙臂展開。姜芙細致的將他外袍脫去,換上每次泡浴的長衫,又扶他入水。
一氣呵成下來,倒也將姜芙累的不輕。
“你去歇會兒吧,累了一日了?!贝拚戆部此企w貼地說道。
“好,”姜芙繞出屏風,還不忘同他道,“對了,我得去給你熬些綠豆湯,你這些日子喝的藥太燥,需得喝些寒涼之物降降火氣?!?
“好。”崔枕安又隨意應了一句,語氣溫意,神情無緒。
聽見門聲響動后,崔枕安頭稍稍朝桶沿仰去,他現(xiàn)在唯一要做的,便是等。
表面上看,今日的府邸與往常并沒有什么兩樣。
府門外有兩個著甲的侍衛(wèi)輪守,府內(nèi)亦有一行護院提燈游走,府邸破敗依稀,寧靜依舊,亦是今日天公作美,連月光都隱起來的雨夜,有一行黑衣人正伏在屋檐上伺機而動。
一雙雙眼睛望著姜芙離開的背影則稍稍挪動了身形,雖極為小心,可頭頂瓦片松動之音還是讓房內(nèi)的崔枕安聽得清楚。
藥桶中的湯藥由燙變溫,再由溫變涼。
姜芙端了放涼的綠豆湯又加了幾份小點入門,她估摸著時辰差不多后,放下一應繞過屏風來到桶前,伸手探了水溫,便道:“藥涼了,出來吧?!?
一直閉眼假寐的崔枕安睜開眼,二話不說從桶中站起身來,再由姜芙攙扶著出了木桶。
身上的輕絲薄紗浸濕后便都貼在身上,盡顯輪廓,姜芙臉小,自是羞于去瞧的,只別過眼裝作無視,而后給崔枕安遞上干衣。
他身子雖現(xiàn)在未完全好,可照比從前爽利的不止一點,便能自己動手穿好衣衫。
待崔枕安換了干爽衣裳出來的時候,姜芙已經(jīng)在房中燃好了去水氣的沉水香。
香霧四漫散開,冉冉繞梁,盡壓了房中的藥氣。
再回首時,崔枕安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后。
“你好了,我去讓他們進來把桶抬出去?!苯秸f著,卻被崔枕安攔住。
“不急,”他道,隨之上下打量姜芙一眼,“你背上的傷如何了?”
聽他問起,姜芙為了讓他放心,有意動了動肩膀,“不疼了,口子都合的差不多了,你若不問,我都想不起我身上還帶著傷?!?
崔枕安眸色深沉,再次細細打量她,姜芙心細,隱隱覺出有些不對來,小聲問:“怎么了?”
“沒怎么。”他話只說一半,雙手忽又捏上姜芙的雙肩,指尖兒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她的發(fā)絲,“這段時日你也算辛苦,我總得給你找個退路才行?!?
“什么?”
顯然,姜芙?jīng)]有聽懂他的外之意,還以為自己空耳聽錯,誰知下一刻,崔枕安起手以掌為刀,重力僻在姜芙的肩窩處,剎時姜芙覺著半身驟麻,在她暈倒的前一刻,她驚恐的睜著一雙圓目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人,最后眼前一黑,整個人朝后倒去。
就在姜芙倒地的瞬間,腰際被崔枕安攔腰抱住,他有意避開了她背后的傷處,一手拖在她的肩后,一手拖住她的腰線。
遠遠瞧著,姜芙似掛在他身上一般。
崔枕安利落的將人攔腰抱起放在榻上,因念著她背上的傷,因此未將她平放,而是使她側(cè)躺,將人放好之后,他長步后退,燭光映了他筆直修長的一道影,幾乎將姜芙覆蓋住。
早就會有這一日的。
自打她來此,就會有這么一天。
她以為的所謂夫妻情深,不過是兩廂算計的一場泡影。
“不枉你這么久以來費盡周章的演戲一場,我留你一命,你姑父見你被敲暈,想來也不會都怪到你身上?!痹诖拚戆惭壑?,姜芙就是旁人派來的,哪里會與他一條心。雖如此,可他此刻心境仍舊復雜,既不能心狠殺她,又不能從容離去,明知道這些話她此刻聽不到,也仍要說,只當一場道別。
窗外雨聲漸漸大了起來,夜色如潑墨,除了檐下幾許燈火搖曳,旁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。
崔枕安長身靜立在房內(nèi),余光瞥見軒窗外有不止一道人影穿梭至廊下,隨之便有人推門而入。
來者腳步輕盈且利落,行在最先之人大步而上,先一步單膝跪在崔枕安的面前沉聲道:“世子,屬下來遲了?!?
不必轉(zhuǎn)頭,只聽音色崔枕安便能辨認出身后是何人——正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暗衛(wèi)之一,方柳。
自他入京后,方柳就帶著人一直潛在京城隨伴左右,時隔多年,終于再次貼眼相見。
目光自姜芙臉上斂回,崔枕安終側(cè)過身去看了方柳以及他身后的眾人。
此行八人,人人皆是黑衣蓋面,只待今夜護著他離開京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