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秀芝第一次見到那只樟木箱,是在1947年的梅雨季。
那天她剛從震旦女子文理學(xué)院的課堂回來,雨絲像扯不斷的銀線,把靜安寺路的梧桐葉泡得發(fā)亮。弄堂口的煤球爐冒著白汽,張阿婆正用鐵鉗夾著煤球往爐子里送,見她回來,掀開圍裙擦了擦手:秀芝啊,你阿爸帶了個客人來,在堂屋里等著呢。
林秀芝收了油紙傘,傘骨上的水珠順著青石板縫往下滲。她提著布裙跨過門檻,就看見堂屋八仙桌旁坐著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,背挺得筆直,手里攥著個藍(lán)布包袱。阿爸坐在旁邊抽著水煙,煙桿上的銅鍋泛著暗光,見她進(jìn)來,連忙掐了煙:秀芝,快叫陳先生。
男人站起身,林秀芝才看清他的模樣。約莫三十來歲,眉眼清瘦,左眉骨下有一道淺疤,像是刀傷。他朝她微微頷首,聲音有些沙?。毫中〗愫?。
阿爸搓了搓手,把桌上的茶杯往男人那邊推了推:陳先生是我老戰(zhàn)友的部下,這次來上海,是想托咱們幫個忙。說著,他看了林秀芝一眼,陳先生有個東西,想在咱們家放些日子。
男人把藍(lán)布包袱放在桌上,解開繩結(jié)。里面是一只樟木箱,深褐色的木紋里透著淡淡的香氣,邊角包著銅皮,已經(jīng)有些磨損。他輕輕摸著箱蓋:這是家母留下的東西,里面沒什么貴重物件,就是些舊衣裳和書信。我最近要去北邊,帶著不方便,想麻煩林先生和林小姐照看一下。
林秀芝看著那只樟木箱,樟木的香氣混著雨氣,讓人心里莫名的安穩(wěn)。她想起自己母親去世時,也留下了一只紅木箱子,里面放著她的繡品和首飾。阿爸已經(jīng)點了頭:陳先生放心,放在我們家,保管妥當(dāng)。
男人從懷里掏出一把黃銅鑰匙,放在箱蓋上:這箱子有鎖,鑰匙就交給林小姐吧。等我回來,再登門道謝。
林秀芝捏著那把鑰匙,冰涼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。她抬頭看男人,他的眼神很亮,像是有星光落在里面:林小姐,拜托了。
那天晚上,林秀芝把樟木箱搬到了自己的房間。箱子不算重,放在衣柜旁邊,正好占了個角落。她沒有打開,只是偶爾路過時,會聞見樟木的香氣,想起那個左眉骨有疤的男人。阿爸后來跟她說,陳先生是做地下工作的,這次去北邊,是要送一份重要的情報。
這種事,咱們少問,少打聽,好好幫他看著箱子就好。阿爸的語氣很嚴(yán)肅,林秀芝點了點頭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梅雨季結(jié)束,夏天的蟬鳴開始在弄堂里回蕩。林秀芝每天上學(xué)、回家,偶爾會擦拭樟木箱上的灰塵。箱子上的銅皮被擦得發(fā)亮,木紋里的香氣似乎更濃了些。她沒有打開過箱子,那把黃銅鑰匙被她放在書桌的抽屜里,和母親留下的珍珠耳環(huán)放在一起。
九月的一天,林秀芝放學(xué)回家,看見弄堂口停著幾輛黑色的汽車,穿著中山裝的人在挨家挨戶地敲門。她心里一緊,快步往家里走。剛到門口,就看見兩個男人站在自家門口,阿爸正跟他們說著什么,臉色不太好看。
林先生,我們接到舉報,說你家里藏了違禁物品,麻煩配合檢查。其中一個男人亮出證件,語氣強硬。
林秀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——早上出門時,她把鑰匙帶在了身上。阿爸看了她一眼,朝她使了個眼色:同志,我們家就是普通百姓,哪有什么違禁物品
有沒有,查了就知道。男人推開阿爸,徑直走進(jìn)堂屋。另一個男人跟在后面,開始翻箱倒柜。
林秀芝站在門口,手心全是汗。她知道他們要找什么,陳先生的樟木箱還在她的房間里。要是被他們找到,阿爸肯定會受牽連。她深吸一口氣,悄悄往后退了一步,繞到院子的后門,從籬笆縫里鉆了出去。
她一路跑,跑到震旦女子文理學(xué)院旁邊的咖啡館。這里是她們學(xué)生常來的地方,相對安全。她找了個角落坐下,點了一杯咖啡,手還在不停地抖。她不知道家里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,阿爸會不會有事。
直到天黑,林秀芝才敢慢慢往家走。弄堂里已經(jīng)恢復(fù)了平靜,黑色的汽車不見了,只有幾家窗戶亮著燈。她走到家門口,看見阿爸正坐在門檻上抽煙,臉色憔悴。
阿爸!她跑過去,扶住阿爸的胳膊。
阿爸看見她,松了口氣:你去哪了擔(dān)心死我了。
我怕他們抓我,就躲出去了。林秀芝的聲音帶著哭腔,他們……他們沒找到箱子吧
阿爸掐了煙,站起身:沒找到。我跟他們說,你房間里都是女孩子的東西,不方便他們進(jìn)去查。他們翻了堂屋和我房間,沒找到什么,就走了。
林秀芝懸著的心放了下來,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:阿爸,對不起,都是因為我……
傻孩子,不關(guān)你的事。阿爸摸了摸她的頭,陳先生托付咱們的事,咱們得做到。那箱子,沒被他們發(fā)現(xiàn)就好。
回到房間,林秀芝看著樟木箱,心里又后怕又慶幸。她走到箱子前,慢慢蹲下身,把耳朵貼在箱蓋上。里面很安靜,沒有一點聲音。她想起陳先生的眼神,想起他說拜托了時的語氣,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勇氣。她要好好保管這只箱子,等陳先生回來。
冬天來得很快,上海的冬天又濕又冷。林秀芝的房間里沒有暖氣,晚上睡覺的時候,她會把樟木箱往床邊挪一點,聞著樟木的香氣,好像就沒那么冷了。她偶爾會打開抽屜,摸一摸那把黃銅鑰匙,想象著陳先生回來的時候,會是什么樣子。
1948年的春節(jié),弄堂里很熱鬧,家家戶戶都貼了春聯(lián),掛了燈籠。阿爸買了半斤糖果,還做了林秀芝愛吃的紅燒肉。吃飯的時候,阿爸忽然說:秀芝,陳先生可能……不會回來了。
林秀芝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:阿爸,你說什么
我昨天碰到老戰(zhàn)友,他說北邊戰(zhàn)況緊張,陳先生他們的隊伍在一次戰(zhàn)斗中被打散了,很多人都犧牲了,陳先生……也下落不明。阿爸的聲音很低,也許,他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林秀芝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,她放下筷子,跑回房間,關(guān)上門。她靠在樟木箱上,肩膀不停地發(fā)抖。樟木的香氣縈繞在鼻尖,可她卻覺得心里空蕩蕩的。她想起那個左眉骨有疤的男人,想起他遞鑰匙時的樣子,想起他說等我回來。怎么會這樣呢他答應(yīng)過會回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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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從抽屜里拿出黃銅鑰匙,插進(jìn)鎖孔。鑰匙轉(zhuǎn)了半圈,咔嗒一聲,鎖開了。她慢慢掀開箱蓋,里面鋪著一層藍(lán)色的綢緞,上面放著幾件舊衣裳,都是老式的旗袍和棉襖,還有一疊用牛皮紙包著的書信。
林秀芝拿起一件旗袍,是月白色的,上面繡著淡淡的蘭花,針腳很細(xì)密。她想起自己母親也會繡蘭花,母親說,蘭花是君子之花,代表著高潔和堅韌。她又拿起那疊書信,最上面的一封,信封上寫著致吾兒陳默,字跡娟秀。
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,里面是一張泛黃的信紙,上面的字有些模糊,卻能看清內(nèi)容:默兒,見字如面。近日聽聞北方戰(zhàn)事又起,吾兒在外,務(wù)必保重身體。汝父早逝,為母唯一的心愿,便是吾兒能平安順?biāo)?若有機會,便尋一處安穩(wěn)之地,娶妻生子,過普通人的生活……
林秀芝看著信,眼淚滴在信紙上,暈開了墨跡。原來陳先生叫陳默,原來他的母親也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,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。她又翻了翻其他的書信,大多是陳默母親寫給他的,還有幾封是陳默寫給母親的回信,里面寫著他在學(xué)校的生活,寫著他對未來的憧憬。
最底下,還有一個小小的布包,里面放著一枚銀元,銀元上刻著中華民國三年。布包旁邊,是一張黑白照片,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子,眉眼和陳默有些像,應(yīng)該是他的母親。女子穿著旗袍,站在一棵樟樹下,笑容溫柔。
林秀芝把照片放在胸口,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。她知道,她要好好保管這只樟木箱,保管好里面的東西,就算陳默真的不會回來了,她也要替他守護好這些回憶。
1949年5月,上海解放了。弄堂里到處都是歡呼的人群,紅旗飄揚在街頭巷尾。林秀芝和阿爸站在門口,看著游行的隊伍,心里充滿了希望。阿爸說:以后,再也不會有戰(zhàn)爭了,大家都能過上安穩(wěn)日子了。
那天晚上,林秀芝做了個夢,夢見陳默回來了。他還是穿著灰布長衫,左眉骨的疤依然清晰,他朝她笑:林小姐,謝謝你幫我照看箱子。她把樟木箱交給她,他打開箱子,拿出母親的照片,眼神溫柔。
醒來的時候,林秀芝的眼角濕了。她走到樟木箱前,輕輕撫摸著箱蓋:陳默,上海解放了,你看到了嗎
日子一天天過去,林秀芝大學(xué)畢業(yè),成了一名中學(xué)老師。她教學(xué)生們語文,教他們讀詩,教他們寫文章。阿爸身體不太好,退休在家,偶爾會坐在堂屋里,看著窗外的梧桐葉發(fā)呆,問她:你說,陳默會不會還活著
林秀芝總是笑著說:會的,阿爸,他肯定還活著,說不定在哪個地方,過著安穩(wěn)的日子呢。
1956年,林秀芝結(jié)婚了。她的丈夫是同校的老師,叫張文彬,性格溫和,待她很好。結(jié)婚前,她把樟木箱的事情告訴了張文彬。張文彬聽了,點了點頭:秀芝,這是你的心事,也是你的責(zé)任,我支持你。咱們一起保管這只箱子。
婚禮那天,林秀芝穿著紅色的旗袍,站在張文彬身邊,心里很踏實。她想起陳默,想起他母親的信,想起樟木箱里的那些回憶。她知道,她的幸福,也是陳默和他母親所希望看到的。
婚后,林秀芝和張文彬住在學(xué)校分配的房子里。她把樟木箱也搬了過去,放在臥室的衣柜旁邊。張文彬沒有打開過箱子,只是偶爾會幫她擦拭箱子上的灰塵,問她:要不要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曬一曬免得受潮。